周瑞家的一句轻言便解了女婿冷子兴的牢狱之灾,贾府上下皆道她不过是王夫人身边得力的老仆。
殊不知她指间王夫人赏的翡翠戒,是开启贾府衰亡之门的钥匙。
二十年前她随嫁入府,二十年后她送出的每一份礼单都化作插向贾府心口的淬毒匕首。
当元妃省亲的灯笼熄灭,周瑞家的正数着女婿送来的金锭;
那金锭最终变成查抄贾府的衙役腰包里最沉的那袋银锞子。
暮春的风穿过荣国府层层叠叠的朱漆回廊,吹到内宅深处王夫人居处,已变得温吞乏力,带着一种被重重锦绣包裹住的沉闷。周瑞家的,王夫人身边第一等得用的陪房,
此刻正安然坐在王夫人外间一张透出温润光泽的楠木交椅上。她眼皮微垂,指间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戒子,正被她另一根手指的指甲,一下、一下,极轻地叩着。那声音细微几不可闻,却奇异地压住了窗外偶尔掠过的几声鸟鸣,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稳与沉。
一个青衣小丫鬟屏着呼吸,碎步趋近,声音压得极低:“周大娘,门上递进来话,是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,叫旺儿的,有急事寻您。”
周瑞家的眼皮都没撩一下,指尖叩击翡翠的动作丝毫未停。片刻,那叩击声才止住。“叫进来吧。”她的声音不高,平平的,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。
旺儿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来的,额角汗涔涔,脸色煞白,见了周瑞家的,“扑通”一声就跪倒在冰凉的青砖地上,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:“周大娘!周大娘救命啊!我姐夫……冷子兴,让顺天府的差役锁了去啦!说他倒卖的那件前明官窑瓶子是贼赃!铺子也给封了!”
“哦?”周瑞家的终于抬起眼。那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潭水,一丝波澜也无,只淡淡地扫过旺儿涕泪横流的脸。“多大点子事,就值得你慌成这样?没个稳重气儿。”
旺儿被这眼神一冰,哭声噎在喉咙里,只剩下抽噎,茫然又惊惧地望着她。
“起来。”周瑞家的吩咐,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“回去告诉你姐姐,把心放回肚子里。该吃吃,该睡睡。天,塌不下来。”她顿了顿,指尖又轻轻点在翡翠戒面上,“就说我的话,顺天府那边,自有分晓。去吧。”
旺儿张着嘴,还想说什么,触到周瑞家的那深不见底的目光,终究一个字也没敢再吐,胡乱磕了个头,爬起来,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,背影仓惶得如同惊弓之鸟。
暖阁里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寂静。周瑞家的重新垂下眼,目光落在自己指间那枚翠色欲滴的戒子上。光影在戒面上无声流转,仿佛映照出二十年前那场盛大而喧嚣的送嫁。
金陵王家。
十六岁的她,那时还只被唤作“瑞丫头”。身着崭新却显粗糙的青布衣裳,捧着一个沉甸甸、雕着缠枝莲纹的紫檀木妆奁匣子,小心翼翼地跟在铺天盖地的红——那顶八人抬的、缀满流苏金铃的花轿后面。耳畔是震耳欲聋的喜乐、鞭炮的硝烟味、人群的喧嚷,以及主母临行前那句沉甸甸的叮嘱:“瑞丫头,你跟着姑娘过去,就是姑娘的眼睛,姑娘的手脚,更是姑娘在那边府里的根基!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!”
花轿里坐着的,是金陵王家的嫡女,未来的荣国府二太太,王夫人。而她,瑞丫头,是王夫人从娘家带过去的八个陪房丫头之一,是写在官府“世仆贱籍”册子上的名字,子孙后代永无科考晋身之望的“物件”。
喧天的锣鼓和漫天飘洒的彩纸屑里,瑞丫头紧紧抱着那冰冷的妆奁匣子。匣子的棱角硌着她的手臂,生疼。她抬眼望向那顶淹没在红色海洋里的花轿,目光里没有新嫁娘的憧憬,只有一种初生牛犊面对深渊时的、混杂着野心的凛冽审视。贾府……那龙潭虎穴,那泼天的富贵,那令人窒息的森严等级……她来了。
她抱紧了妆奁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仿佛那不是一件器物,而是她即将刺入那座深宅大院的第一把刀柄。
二十年光阴,足以将当年那个捧妆奁的丫头,磨砺成荣国府内宅一个举足轻重、连主子们都要客气三分的人物——“周姐姐”。
此刻,王夫人正房那扇厚重的锦帘被无声地撩开。周瑞家的端着一个填漆托盘走了进来,脚步轻得像猫。托盘上放着一个甜白瓷盖碗,碗口袅袅逸出极淡的药气。
“太太,该进药了。”她的声音放得又柔又缓,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。
王夫人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,脸色有些恹恹的,闻言只微微抬了抬下巴。周瑞家的便趋前几步,熟练地将药碗捧到王夫人手边的小几上,又轻轻揭开盖子,用小银匙搅了搅。动作间,她指上那枚翡翠戒指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过一道润泽的幽光。
王夫人瞥了一眼那戒指,眼神里掠过一丝满意。这戒指是她前年赏的,周瑞家的日日戴着,从未离身。这份恭顺和识趣,让她安心。
“宝玉……怎么样了?”王夫人没动药碗,只蹙着眉问。自那日被老爷贾政一顿狠打后,宝玉便一直趴在怡红院里养伤,高烧反反复复,牵动着王夫人全部的神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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