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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8章 孩子与父亲,罪人与共犯

  ……

   “我让他们杀。”

   “我是组长,我也有两个肩膀,我也有担当。”

   夏游生盖上纸巾。

   他昂着头,坐在椅子上。

   被纸巾盖住的脸,声音像是从水底深处五百米传出的回响。

   他是陆煜任命的怒江蜂巢折蜂组组长。

   四名组员必须遵守唯一组长的指令。

   下令之后。

   两名战士咬紧牙关。

   斜跨的武器匣子打开,蟒骨大兵落入手中,眼睛腾起火光,像两抹烧红的钉子,冲上去。

   队伍里,另外两个异人没经历这种场面,挥舞劈砍的手都在哐哐当当,手和脑子打架。

   他们嘴里不停念着他们是人魔,他们是人魔,他们是人魔,然后砍下去。

   “村子里都是傩舞传承人,有个汉奸害了他们,因此只能杀,不能救。”

   “在这种杀戮之下,生命的价值变得模糊了。”

   “我害怕这样。”

   “我们是屠魔者,但他们是恶魔吗?但是你斩断的明明是人的躯体。那些人还会叫,还会哭,被刺破喉咙以后还会瞪着人一样的眼睛哭嚎的说:求求你不要杀我……”

   “临死前的呻吟声全都断断续续,他们和她们都是土地的儿女,应该过着展演、排戏、延续着草根文化命脉的生活。”

   “如今他们倒在哪里,头枕着血红,看着我。”

   “这是魔么?那一晚,有红月亮升起来,有一个组员崩溃了,他歇斯底里的大喊,这分明只是生病了的人,他们都是人,人怎么可以杀伐自己的同胞,怎么能够把自己的同胞当做猪狗一样宰杀?他们又不是什么杀人魔。”

   “……”

   “那个崩溃的组员是我。”

   “尽管我满脑袋都是这样的想法。”

   夏游生低下脑袋,好低好低。

   身体弯折下来,背上好像托着几百个灵魂的重量。

   他深呼吸,舌尖扬起,简直像是从喉咙里吐出来一句挣扎:

   “但陆煜……总教官,老师,我们必须把他们全部杀光,全部杀光。”

   夏游生说。

   当时。

   拖着满身的血污泥浆。

   他走进一处黑暗的房,红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。

   墙角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,那个女人抽着烟看着他愣了一下,然后说。

   什么啊,还是个小孩啊。

   让你这个小孩来解决我们的事,真的是……

   要被杀掉的人穿着红毛衣,看着窗外大块的黑,桌子上是注射剂。

   “……要是您在那里就好了。”

   夏游生说。

   “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承受和扛下,这些……还有那些。”

   像是孩子在跟父亲诉苦,也像罪人在寻找能分担罪孽的共犯。

   夏游生这样低着头说。

   高唱着英雄主义、家国主义之类的高昂论调,会一瞬间替代掉人脑袋里一切的理性。

   理性抛之脑后,良性抛在地上。

   震荡中拔刀,前进带去死亡。

   死神骑着白马裹着黑袍悄无声息地潜入,残忍地吸取着人群最后的气息。

   而武者就是死神行使暴力的机器。

   “我很年轻,才23岁,如果减去那5年躺在床上成植物人的时间,才18岁。”

   “我对武者武力的认知,唯有绝望、死亡、恐惧,无辜地互相杀戮,刺目的横尸。”

   “现实,没有烂尾小说里随随便便就能做到杀伐果断的人。”

   “至少我做不到。”

   夏游生把脸埋进膝盖,膝盖抵上颧骨,轻轻的说。

   当你沾染同类鲜血的那一刻。

   人性和良知都被割裂在遥远的黑暗里。

   你会成为什么?

   在这个把人物化,把物人化的时代,你觉得这样下去,你会成为什么东西?

   人被异化成眼睛里充斥着杀戮血色的持械机器!

   一旦从工具的血色里挣脱出来。

   人性有了喘息的空间。

   放下武器时会看见颤抖的双手,眼中会涌出生理性的泪,血色的瞳孔深处会倒映出他人的面容。

   他人的面容就是对暴力最根本的抵抗。

   这种撕裂感本身,像在往眼里灌铁。

   目光里的准星消散。

   难言的恶心、见到的尸体、人类自古以来对于夺走同类生命的恐惧、不想被杀气吞噬的人类的心像哑弹在安静的跳。

   如果是总教官在就好了。

   当时,那时,那会儿,脑子里不自觉冒出了这样的想法,因为太过恐惧想要抓紧的想法。

   如果是总教官在这里就好了。

   脖颈发出卡顿的声音。

   夏游生抬起头看着陆煜。

   他鼻尖的血气挥之不散,被砍掉的一根根人类的手臂,人类的指节,人类的手掌沿着椅子爬上来,爬过他的皮肤,压在他的脖颈和大脑。

   那些沉重而黏腻的,憎恶和愧疚,像一只巨大的血红水母,盖在他的耳朵,放着人们临死前断断续续的呻吟。

   夏游生的目光很红,充满一种杀气,和情绪的黑洞。

   他说。

   “脱离战场以后。”

   “我站在血泊里,看到人们像生病的稻草一样倒在黄土里。”

   “我再也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面孔,唯有一簇黑暗的尸体在地上安静的呼吸。”

   所有人都是土地的传承。

   从来就没有正义的战争。

   夏游生在呕吐后,扶着组员的手臂站起身来,他凝视着从山谷方向吹来的风,一个问题忽然像破土生根的种子,要沿着胃管从喉咙吐出来。

   他很想问陆煜。

   他害怕问陆煜。

   他正在问陆煜。

   “总教官。”

   “你在想什么呢。”

   陆煜在想什么呢。

   为什么能够做到平静的施展暴力,带走一只只温热的生命,习惯这样暴烈的生活呢。

   “……”

   并没有多久,但却感觉是一段好漫长而停顿的呼吸停滞。

   “因为我是十二万万人里,最终抵达结局,看到太阳升起的……人。”

   陆煜说。

   好奇怪的回答。

   “……为光明赴死的信念感?”夏游生表情迷茫,抓挠着后脑凌乱的发尾。

   他们一直知道总教官有秘密,这个秘密撑起了眼前这个十九岁少年的胸膛脊背,让他不得不维持着唇线压直的脸庞,用很冷冽的气息,打造他们。

   像个重生满级归来的大魔王。

   “……”陆煜侧过脸,喷出鼻息。

   夏游生秒懂。

   这就是不想或者不能说了。

   他挠了挠脸庞。

   接下来,陆煜倒是没有任何藏私,身体前倾,给他谈了谈《武者基本法》。

   夏游生原本疲乏溢出死色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。

   一字字,一句句。

   上升的空气里,只剩下他们不断谈论的声音。

   后方刷刷作响的笔迹,逐渐变得安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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