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色如冰轮乍涌,银辉泼洒析津府宫苑,碧沉沉一湖春水,倒映着天上玉盘,也照见深宫万籁俱寂。
湖上水榭,一缕琴音,幽幽咽咽,穿透重重帘幕,萦绕于雕梁画栋之间,又散入夜气微茫之中。
其声初时低回,如孤雁徘徊于寒塘,继而渐转清越,似金戈划破长夜,末了却又归于沉凝,仿佛千钧重担压上心头,欲诉难言,欲罢不能。
耶律倍悄立在水榭丹墀之下,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融进浓重的夜色里。他仰头望着那灯火阑珊处,侧耳细聆那穿云裂石又复低徊呜咽的琴声,眉头微蹙,心思万千。
这琴音里的百转千回,有铁石般的坚执,有挥斥方遒的孤傲,亦有深埋九渊的寂寥。他太熟悉这琴音了,这铮铮铁骨般的弦响里,满是姐姐心底那被重重包裹的复杂情绪。
这天下聪明人原是不多,能入得姐姐法眼、更进而入得她心的,恐怕唯有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杨炯。
如今她手握乾坤,权倾大辽,可却无人可诉思绪,也唯有付与这七弦古琴,独自消磨这漫漫长夜了。
耶律倍无声地叹了口气,胸中如压块垒。他轻轻提步,沿着曲折的玉石回廊,踏着清冷如霜的月光,缓缓走向湖心水榭。
及至近前,耶律倍悄然驻足于雕花门扉之外,透过半卷的竹帘向内望去。
只见那偌大的水榭轩敞,仅燃着数盏青铜鹤嘴宫灯,光线昏黄朦胧,反衬得中央那抹身影愈发鲜明夺目。
耶律南仙斜倚在临湖的朱漆栏杆旁,一身湖蓝绣凤宫装,衬得肌肤胜雪。她微微侧首,月光恰好勾勒出她侧颜的轮廓,饱满的额头,挺直的鼻梁,线条分明的下颌,既有草原女儿的英气勃勃,眉宇间又沉淀着江南贵女的清雅韵致。那是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,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柄蕴养出的锋芒。
只是此刻,这锋芒之外,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的惆怅。她并未抚琴,纤长的手指随意搭在琴弦上,方才那激越又孤寂的琴音,早已杳然。
紫檀木的矮几上,数个白玉酒坛东倒西歪,坛口敞开,浓烈的酒气弥漫在夜风里。一只半空的酒坛被她随意地拎在手中,另一只手则支着额角。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微酡的颊边,那平日里锐利如狐的眸子,此刻也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光,少了几分慑人的凌厉,倒平添了几许红尘中人难以得见的慵懒与倦怠。
耶律倍喉头滚动了一下,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进去,声音放得极轻:“姐姐,夜深露浓,饮酒伤身。”
耶律南仙闻声,并未立刻回头,只微微侧过脸,眼波流转,斜睨了他一眼,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,那笑意里带着七分醉意,三分惯有的戏谑:“呵!你这小子,如今倒管起我来了?”
这轻飘飘的一句,却让耶律倍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,仿佛又回到了幼时被姐姐严苛教导的光景。他从小便是由这位亦姐亦母的长公主一手带大,骨子里对她敬惧交加。
姐姐待他严厉,却也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与保护,这世上,再无比她更亲近之人。
耶律倍干咳一声,讪讪地走近几步,目光扫过那些空酒坛,寻了个笨拙的话题:“那个……今日案牍想必繁重?姐姐辛苦。”
耶律南仙懒懒地晃了晃手中的酒坛,清冽的酒液在坛壁撞击出哗啦轻响,她嗤笑一声:“案牍?案牍堆里打滚的,不过是些蠢材罢了。”
语气里那份居高临下的傲然,仿佛天下事尽在指掌。
耶律倍被她噎了一下,又不敢反驳,只得硬着头皮另起话头,眼神飘向湖面倒映的点点星光:“今日月色倒是极好,比前几日清朗多了。”
这话说得干巴巴,毫无文采,连他自己都觉得蠢笨。
耶律南仙终于微微坐直了身子,将酒坛搁在几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。
她转过头,那双即便带着醉意也依旧明澈锐利的眼睛,定定地落在耶律倍略显苍白的面容上,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笨拙掩饰下的心思。
耶律南仙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揉进了太多复杂的情绪,是长姐的关切,是当权者的筹谋,更有深埋心底难以言说的愧疚与怜惜。
她声音放柔了些,叮嘱道:“身子感觉怎么样了?过些日子便是你大婚之期,就要当丈夫的人了,一举一动,皆关乎我大辽皇室的体面,万不可失了分寸,叫人看了笑话去。”
耶律倍心头一暖,姐姐严厉外表下的关怀,他从不怀疑。当即立刻挺起胸膛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饱满:“好多了!姐姐放心!太医日日请脉,药也按时吃着呢!”
那模样,倒真像个急于向长辈证明自己已然长大的少年。
耶律南仙看着他强装出的精神气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。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,纯善、温厚,向往的是天高地阔的自由,而非这重重宫阙的囚笼与冰冷龙椅的桎梏。
越是见他如此顺从听话,那份源于将他强行推上此位的愧疚便越是沉重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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