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气在刘姥姥周身蒸腾,熏得她头晕眼花。贾府盛宴的喧闹声浪尚未完全退潮,此刻却似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,混沌不清。她脚步踉跄,被婆子领着穿过月洞门,婆子朝前面一指:“喏,那边角上就是茅房,您老人家自便吧。”
说罢,婆子竟自顾自转身,步履轻快地隐没在假山后,仿佛卸下什么累赘。刘姥姥茫然四顾,只觉得眼前雕梁画栋、花木扶疏,一景一物都精致得晃眼,也陌生得令人心慌。哪间是茅房?她只辨得清脚下的青石小径在醉眼里扭曲晃动,像一条条扭动的白蛇。
她深一脚浅一脚,全凭一股混沌的本能,推开一扇虚掩的、瞧着最是华美的门扉,沉重的身体便直直向前栽去。
同一时刻,缀锦阁的暖阁内,残席未撤,弥漫着酒肴与脂粉的混合气味。平儿附耳对凤姐低声说:“就近安置在怡红院吧,省得老人家再折腾。”
凤姐正用小银签剔着牙,眼皮也没抬,只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那漫不经心的调子,如同随手拂去一粒微尘。平儿得了应允,转身对侍立的婆子吩咐了几句,声音轻快利落。
怡红院的内室,是另一个世界。袭人正细细抚平一床崭新的弹墨绫被面,听见外间动静,才得知竟要把那醉醺醺的乡下姥姥安排在此歇息!
她心头猛地一紧,像是被什么不洁的东西碰了一下。她快步走到门边,压低声音对守门的小丫头道:“快,去库房把那鼎炉抬来,还有上回得的‘百合宫香’,全拿来!”小丫头领命跑开。袭人蹙着眉,又取出一叠素日铺在宝玉身下、最细软的旧锦褥,仔仔细细铺在靠窗的短榻上,一层又一层,仿佛要在那粗粝的乡下躯体与这金玉锦绣之间,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。待沉重的鎏金鼎炉抬进来,她亲自拨旺炉火,将大把名贵的百合香饼投进去。
馥郁的甜香迅速弥漫开来,霸道地覆盖了空气中原有的所有气息。袭人这才稍觉安心,但仍守在门边,像一只警惕的雀鸟。
此刻,刘姥姥已在锦茵绣褥间沉入黑甜。她鼾声如雷,粗重、浑浊,毫无顾忌地撕裂了怡红院内惯有的静谧。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、来自土地深处的浊气,如同无形的潮水,从她身上汹涌弥漫开来,与袭人精心燃起的百合香展开一场无声的搏斗。
那气味固执、原始,带着汗味、泥土味和隔夜劣酒的酸腐,如影随形,丝丝缕缕钻透名贵熏香的屏障,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。
宝玉和袭人就是在这浊浪滔天时踏入房门的。宝玉刚在贾母处听了个有趣的笑话,脸上犹带笑意,然而那浓烈得近乎有形的酒臭与屁臭扑面而来,狠狠撞了他一下,笑容瞬间僵在脸上,胃里一阵翻搅。他下意识地以袖掩鼻,连退了两步。
“二爷,您瞧!”袭人声音里满是焦急,指着那鼾声雷动的所在,语气带着被玷污的委屈,“这…这气味腌臜得紧!熏坏了屋子事小,只怕污了二爷的脾胃!”
宝玉的目光越过袭人,落在短榻上。刘姥姥像一截被伐倒的老树根,沉沉陷在锦绣堆里。她的脸膛因醉酒涨得通红,布满沟壑,嘴角还挂着一丝浑浊的涎水,随着鼾声微微颤动。那粗陋的布衣与身下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,如此不协调,却又如此真实地共存于他的眼前。一种奇异的情绪攫住了他——并非纯粹的厌恶,那里面还混杂着某种模糊的震动和悲悯。他缓缓放下掩鼻的袖子。
“无碍。”宝玉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,压过了那如雷的鼾声。这简单的两个字,像投入滚油的水滴,让袭人错愕地睁大了眼睛。
“二爷?”袭人难以置信。
宝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刘姥姥身上,仿佛透过那粗陋的表象,看到了某种沉甸甸的、被这锦绣牢笼隔绝已久的东西。“不过多熏些香罢了。”
他轻描淡写地补充,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勉强,反倒有种超脱于繁文缛节之上的豁达。他绕过刘姥姥的卧榻,径直走到书案前坐下,随手拿起一卷书,竟似要将那雷鼾与浊气当作窗外的风雨声一般。
袭人僵在原地,看看安之若素的宝玉,又看看那污秽的源头,心中五味杂陈。她张了张嘴,终究没再说什么,只是默默走到鼎炉边,又添了一大把香饼。百合香燃烧得更加炽烈,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腾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馥郁,试图将那顽固的浊气彻底吞噬、消解。她垂着眼,无声地整理着被刘姥姥蹭歪的靠枕,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,唯恐惊醒了什么,又像是要抹去什么看不见的痕迹。
窗外,一缕斜阳透过茜纱窗,将浮尘照得纤毫毕现,在浓香与浊气交织的空气里,不安地舞动。
怡红院门口,平儿步履匆匆地赶来,想是得了信儿。她正要掀帘子,袭人已闻声迎了出来,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忧色。
“里头怎么样?没惊着宝二爷吧?”平儿压低声音,目光锐利地扫过袭人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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