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观园的秋日,是一幅被精心描摹的工笔画。菊花开得正盛,桂花香气馥郁,透过雕梁画栋的间隙,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每一位来客。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,此番不再是打抽丰的穷亲戚,倒像是被请来“凑趣儿”的特殊宾客。她牵着外孙板儿,那孩子虽仍有些怯生,但眼见这仙境般的园子,孩童的天性便按捺不住地冒了头。
一行人迤逦来至秋爽斋。三姑娘探春的住处,自是与别处不同。屋里轩敞开阔,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,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,并数十方宝砚,各色笔筒,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。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,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。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《烟雨图》,左右挂着一副对联,乃是颜鲁公墨迹,案上设着大鼎。整个屋子透着一股爽朗阔大、不带脂粉气的英气。
然而,最引板儿注意的,却是东边设着的那张卧榻拔步床。床体雕工精细,犹如一间小室,上面悬着一顶纱帐。那纱帐是极鲜亮的葱绿色,如同初春最嫩的草芽,上面用双面绣技法,绣满了各色花卉草虫。绣工极其精湛,花瓣的脉络、草叶的露珠、虫翼的薄透,都栩栩如生。
板儿挣脱了刘姥姥的手,好奇地跑过去,仰着小脸,指着纱帐上的图案,大声叫道:“这是蝈蝈!这是蚂蚱!”
孩童的声音清脆,在这略显肃穆的雅室中显得格外突兀。刘姥姥心里一咯噔,忙几步赶上前,照着板儿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,骂道:“下作黄子!没干没净的乱闹!叫你进来瞧瞧,是让你开眼界,你倒上脸了!这是小姐的绣房,也是你大呼小叫的地方?”她下手不重,但板儿受了惊吓,又觉委屈,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
丫鬟们忙上前劝解,有的递果子,有的哄着。探春微微一笑,神色间并无愠色,反而觉得这乡野孩子的天真颇有生趣。她早前见板儿要拿槌子击打摆设,又被佛手香气吸引想啃食,已觉好笑,此刻便从案上果盘里拣了一个黄澄澄的佛手递给板儿,语气温和地说:“玩罢,这个吃不得的,拿着闻香就好。”
一场小风波就此平息。众人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刘姥姥管教孩子和板儿的啼哭上,唯有心思最缜密、眼光最犀利的几个人,比如林黛玉、薛宝钗,乃至主人贾探春自己,却将板儿那两声叫喊听进了心里。
“蝈蝈”与“蚂蚱”。
黛玉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,在葱绿纱帐上停留了片刻。那上面绣的,确实是蝈蝈和蚂蚱,混在繁花绿草之间。蝈蝈碧绿,振翅欲鸣;蚂蚱褐黄,似要弹跳。在寻常人看来,不过是精致的草虫图案,点缀闺阁,增添野趣。但在黛玉,乃至探春听来,板儿这无心之言,却像一枚小石子,投进了心湖,漾开层层涟漪。
探春的目光也掠过纱帐,心中微微一怔。这顶帐子是年前新得的,她素喜其色彩明快,绣样别致,尤其是那螽斯(蝈蝈),寓意深长。《诗经·周南·螽斯》有云:“螽斯羽,诜诜兮。宜尔子孙,振振兮。”那是祝福子孙繁盛,家族昌旺的吉祥图案。明清宫廷之内,尚有“螽斯门”,祈盼皇家子嗣绵延。她贾探春,虽为庶出,却心比天高,自有一般抱负。这纱帐上的“蝈蝈”,何尝不是她内心深处对家族未来、乃至自身命运的一种隐秘期盼?期盼贾家能如螽斯般,子孙贤孝,振振不息;也隐隐暗合了她未来“一番风雨路三千”,远嫁异国,成为帝王妃嫔,为家族带来新的生机,开枝散叶的预兆。这“福”,是藏在草虫间的谶语。
而“蚂蚱”……探春的思绪被刘姥姥忙不迭打骂板儿的声音打断。蚂蚱,便是蝗虫的别称。蝗虫过境,赤地千里。那是灾祸的象征,与水患、旱灾并列,是农耕国度最恐惧的天灾之一。它们亦能繁衍,但那种繁衍,是贪婪的吞噬,是毁灭性的掠夺。
黛玉的嘴角,已然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。她看着刘姥姥那副惊慌失措、生怕孙儿玷污了这高贵之地的小心模样,又联想到方才宴席上,刘姥姥种种故作愚拙、引众人发笑的言行,以及那风卷残云般的“吃相”,一个绝妙的比喻已在她心中成形。
待刘姥姥带着抽抽噎噎的板儿,被丫鬟们拥着往别处去参观后,秋爽斋内暂时安静下来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。方才的热闹与眼前的静谧形成对比,那“蝈蝈”、“蚂蚱”的童言,仿佛还在梁间萦绕。
探春命丫鬟重新沏了茶,与留下的姊妹们闲话。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了刘姥姥身上。湘云心直口快,先笑道:“这刘姥姥可真真是个妙人儿,你们瞧她方才那一番话,一套动作,比那戏台上的丑角还有趣儿!”
宝钗端庄地抿了口茶,微笑道:“到底是年纪大的老人家,见识过风雨,懂得凑趣,让老祖宗开心,便是她的功德了。”这话说得四平八稳,既肯定了刘姥姥的作用,又隐隐划清了界限,点明其“凑趣”的身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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