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了？”

　　林易挑挑眉，问道。

　　“没什么。”

　　罗候摇了摇头，又喝了一口酒，道：

　　“一个太久远的名字，陌生，又熟悉。”

　　“你在长安住了多少年了？”

　　林易又问了一句。

　　看样子只是在聊家常一样。

　　罗候叉开腿坐着，又仰着头，看着房顶，道：

　　“我是长安人……”

　　“当初太祖陛下，从蜀中打到汉中的时候，是陈智远将军带着军队进的长安。”

　　“因为那个时候太混乱了，不管是谁进长安，都会烧杀抢掠一番，男的要么杀了，要么充军。女人都掳走慰军，或者直接奸杀。”

　　“所以在陈智远将军进长安之前，我们都很忐忑，以为又要重现之前每一次有兵进长安时的景象时。”

　　“陈智远将军居然带着太祖的命令，进了长安之后，分毫不取，又与民休息，所以大家都很爱戴陈将军和太祖皇帝。”

　　“我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对楚军心生向往，后来就自愿参了陈将军的军。”

　　罗候的这些故事，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。

　　但他却记得很清楚。

　　看得出来，他似乎对过去的某些过往，还是难以忘怀的。

　　“太祖皇帝？”

　　林易却有些讶异的说道：

　　“你居然会叫他太祖皇帝。”

　　“不然呢？叫什么？陛下？”

　　罗候反问道：

　　“现在的陛下可太多了，大诏陛下，大楚陛下，大夏陛下，但都不是那位陛下了。”

　　“不不不……”

　　林易摇了摇头，道：

　　“我以为你会很恨他，直呼他的姓名，或者是叫他老贼什么的。”

　　罗候又否认道：

　　“不！我并不恨他，看起来，要让你失望了。”

　　林易继续问道：“你不应该恨他吗？毕竟他是直接害死陈智远将军的凶手，若不是他革了陈将军的职，陈将军也不会抱郁而终。”

　　“他也是间接把你害成这样的凶手，若不是他，你也不会全家流放……后面他又对世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让你的兄弟朋友们都惨死了。”

　　林易的说法也很有道理。

　　的确，罗候能有这一系列跌宕起伏的命运，苏世绝对逃脱不了责任。

　　而罗候也有一万个理由憎恨苏世。

　　但现实却是，罗候并不恨苏世，反而一口一个“太祖陛下”。

　　罗候笑了笑，虽然他的笑容是那么丑陋。

　　罗候道：

　　“我曾经很憎恶他，我恨他，恨得咬牙切齿，我们都是带着理想的年轻人，本来应该成为大楚的栋梁，却被他害的，一个个家破人亡。最终不得不成为见不得人的歹徒。”

　　“后来就不憎恨了？”林易好奇道。

　　“不憎恨了！反而有一些敬佩他。”罗候长长叹了一口气：

　　“随着我的年岁越来越大，不再是那个年轻人，开始掌握衍鬼众，开始做很多事情，发现有太多东西，靠着一腔热血和理想，是无法完成的。”

　　“有太多的无奈和无能为力了，我仅仅是带着一个刺客组织，就已经有很多事情没法控制了。”

　　“而他是皇帝……他有一个国家需要考虑，太多事情都是他靠着自己的想法没有办法去做到的。”

　　“而且……后来我也知道了，当初我流放的位置，都是太祖陛下告诉我的那些同伴们的。包括我们衍鬼众能够在之后的两年里一直没有被剿灭，也都是他的授意……”

　　林易这才明白，原来罗候能活到现在，苏世可是帮了很多忙的。

　　再顺着罗候的话往下捋，那后来罗候在衍鬼众被覆灭后，能够逃到南诏，估计也有苏世的帮助。

　　“所以你感谢他吗？”林易又问。

　　罗候蹙紧眉头，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。

　　在思考了许久之后，他回答道：

　　“我不知道。”

　　他又惨笑了一下，接着往下说道：

　　“其实曾经那些年，我每天都在刀尖舔血，也都在考虑很多事情。所以似乎从来没有时间，停下来回顾我的曾经。”

　　“现在有时间了？”林易也拿起酒壶，喝了一口酒。

　　“有了……”罗候点了点头：

　　“这两个月，我思考了很多……回顾了我这一生。”

　　“从我出生，就失去了我的父亲，之后在世道混乱的时候，失去了母亲。”

　　“紧接着参军入伍，失去了许多战友，又加官进爵，却在理想破灭之后，失去了陈将军，失去了妻儿。”

　　“后面慢慢的，失去了我那些挚友们，直到如今，我已然是孤家寡人。”

　　“你怀念他们吗？”

　　林易抬起头，看着罗候身后的窗户。

　　外面的雨好像下得更紧了。

　　许多水珠从窗户落了进来。

　　罗候不语，似乎又陷入了思考。

　　过了片刻，等到外面的狂风骤雨的声音没有那么响之后。

　　罗候长长叹了一口气：

　　“在失去的所有人之中，我最怀念的，是我自己。”

　　……

　　林易他们离开启明城时候。

　　正好是雨停的时间。

　　启明城这边位于西南山地，还是相当多雨的。

　　而且一连串下了半个月。

　　此时终于停了，而且万里无云。

　　林易知道，再不走，往下就要该下雪了。

　　他们离开丞相府，还绕了道，专程去了一趟菜市口。

　　此时的菜市口，人山人海，似乎是在围观着什么。

　　林易下了马，在虎豹骑的拥护下，挤开了人群。

　　一些百姓被挤开，刚想破口大骂。

　　抬头看见林易走过去，又都笑嘻嘻了起来。

　　“林丞相来了！”

　　“什么？林丞相来了？”

　　大家纷纷扭过头，看着林易，一个个眼睛都亮亮的。

　　林易在启明城待得这半年时间，可以说，已经收获了大多数百姓的认可。

　　他颁布的许多法令，都让百姓们的日子蒸蒸日上。

　　所以大家自然爱戴他，拥护他。

　　而听闻林易今天离开。

　　林易的丞相府门前，也聚集了大量的人。

　　大家一路跟着他，跟到了菜市口。

　　“林相！真的要走吗？”

　　“留下吧林相！”

　　“林相，我们永远尊敬您！”

　　林易只是朝着他们笑了笑，随后继续前进，最终走到了菜市口的中央。

　　最终看到了中央的那个绞刑架。

　　围观的百姓都在破口大骂着：

　　“这个畜生！”

　　“真该死了！”

　　“杀了他！大快人心！”

　　林易目不转睛的看着绞刑架。

　　直到几个侩子手，将一个男人给推上了台。

　　那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模样，左半张脸气宇轩昂。

　　右半张脸，却是一张丑陋不堪的脸。

　　似乎失去了那整整半张的脸皮，只剩下下面凹凸不平的血肉。

　　而这些血肉都已经结痂，让人看着毛骨悚然。

　　简直是神明和厉鬼的结合体。

　　而听着百姓的痛骂，也知道，这个人究竟有多让人憎恨。

　　没错，绞刑架上的人。

　　正是两个月前，带领纪家和孙家发动政变的罪魁祸首，衍鬼众的阎罗——罗候。

　　而在罗候身边的，也有其他兹待处决的男人，看上去都是四五十岁上下。

　　不过与罗候的淡然相比，这些人就哭哭叽叽的，一个个看见绞刑架的绳子，就吓得魂都丢了。

　　他们是纪家和孙家的家主或是一些比较有地位的人。

　　也都直接或者间接的参与了两个月前的那场政变。

　　最终，他们也和罗候一起，被定下了“谋反罪”和“叛国罪”，同样是被判处绞刑，今日处死。

　　他们似乎对自己的这个结果非常有异议，一个二个都在大声嚷着：

　　“我是冤枉的！”

　　“你们不能杀我！”

　　当然，也有一些识时务的，则说：

　　“我把我的钱都给你！我什么都不要！留我一条命！”

　　“对对对！我有很多钱，都藏起来了，都能给你，只要你放了我……”

　　但是判官和侩子手可不理会这些。

　　随着判官将手中的令牌扔下：

　　“杀！”

　　侩子手们毫不犹豫的将这些哭爹喊娘的世家子弟们，挂在了绞刑架的绳子上。

　　随后，将他们脚下的踏板踢走。

　　咻——

　　那些世家子弟停止了哭泣，他们直接掉落了下去。

　　最终，拽上了一具明显被抻长的尸体。

　　在处以绞刑的时候，那些尸体都会被抻长一些。

　　“好！”

　　“太好了！”

　　“这些臭扒皮的，就该死！”

　　台下又是一阵阵的叫好声。

　　很快，就轮到罗候了。

　　他从容的走上了绞刑架。

　　而在侩子手给他的脖子绑上绳子的时候。

　　罗候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之中的林易。

　　接着，他朝着林易露出了笑容。

　　那是一种释怀的笑容。

　　林易微微睁大了眼睛，他的脑海之中，也浮现出了前几天罗候跟他说得那句话：

　　“在失去的所有人之中，我最怀念的，是我自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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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回程的马车，走得并不算是快。

　　因为启明城距离长安的距离太远了。

　　还得带着很多东西。

　　光是这一趟回去，估计就得用上一个月。

　　所以大家也就没有那么着急了。

　　林易坐在他的马车里，手里捧着一本书，但是注意力似乎全然不在上面。

　　“林先生？”

　　直到上官落的声音响起，才将他从沉思之中拉了回来。

　　“你还好吗？”

　　上官落关切的问林易道。

　　林易摇了摇头，又点了点头，道：

　　“没什么，就是想起了一些事情。”

　　“想起了什么？罗候吗？”

　　上官落似乎觉醒了现实世界的记忆之后，就变得比曾经更加聪慧了。

　　虽然也没有聪慧到哪就是了。

　　“是。”

　　林易也不隐瞒，点了点头，承认道。

　　“奥对！一翔的骨灰，带上了吗？”

　　林易又想起来了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，问道。

　　“带上了。”

　　上官落点头：

　　“一翔的骨灰，还有李命统领的骨灰。”

　　“不过当初烧骨灰的时候，苏木他们还反对呢。”

　　上官落说道：

　　“他们觉得不应该这样，最起码得留个全尸。”

　　林易笑了笑，道：

　　“咱们带的东西已经够多了，怎么可能带上两具尸体？而且还不好保存。”

　　毕竟苏木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古人，也不像林易和上官落这样，有现实世界的经历。

　　所以在他们看来，人死后，应该是要保留全尸再下葬的。

　　他们很反对这种烧制成骨灰的样子。

　　但是最终还是拗不过林易，让林易将楚一翔和李命烧成了骨灰带走。

　　“你知道，你说的这些，都不是问题。”

　　上官落扭过头，直视着林易的眼睛，道：

　　“咱们有的是办法保存两个尸体一个月……而且咱们的车队很大，甚至专门用一辆豪华马车存放尸体都可以。”

　　她点破了林易的谎言。

　　林易的这两个顾虑，其实都不是真正的顾虑。

　　“你害怕了。”

　　上官落又说道。

　　她几乎一针见血的就戳破了林易内心那一层屏障。

　　林易恍惚了一下。

　　没错，真的让她说中了，不然林易的表现不会如此反常。

　　倒不是说上官落有多聪明。

　　仅仅是因为，她足够了解林易。

　　林易叹了口气，嘴角又浮上了苦笑：

　　“你说的对，我就是害怕了，我害怕我见到他们的尸体。”

　　“我已经，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些了。”

　　可以说，楚一翔的出现，算是林易的一个惊喜。

　　他来了这个世界之后，的确有不少朋友。

　　但是楚一翔不一样。

　　这个孩子坚韧，善良，又小心翼翼。

　　他从苦难之中逃出，又即将走进幸福。

　　他也象征着林易对破除苦难的希望。

　　当然，抛开这些。

　　林易很喜欢他，也真的想要培养他。

　　他当时都已经开始幻想，如果把楚一翔带走之后，自己就有理由在这个世界多待上几十年。

　　毕竟他现在也有一点舍不得这个世界了。

　　楚一翔可以说是林易继续留在这里的念想之一。

　　但……

　　这个念想破碎了。

　　这个自己真正倾注了心血的希望的孩子，就这么死了。

　　而且是惨死。

　　自己明明答应了他，要带他回长安，去和其他孩子一样茁壮成长。

　　但一切也都戛然而止了。

　　“那你对罗候的想法是什么样的呢？”

　　上官落又回到了这个问题。

　　毕竟林易刚刚踢到了罗候。

　　而罗候又是直接害死楚一翔的凶手。

　　可以说，没有罗候发动的叛变，楚一翔就可以茁壮成长。

　　可以快快乐乐的跟他们一起回到长安，一起回家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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