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。

　　 他们不知怎么的，心中就像是燃着一把火，非要带她们走出雪原三百里不可，非要带她们回去吃小鸡炖蘑菇不可。

　　 他们咬着牙，鼓着劲儿，使劲往前跑。

　　 不停跑。

　　 “可出口太远了，山里的野兽也太多了。”

　　 沈雪琪写着。

　　 雪山里有狼，有猞猁，还有一群变异山羊。

　　 雪山的红眼生灵发现了他们。

　　 这群武者每个脸上都落着冰，全身散发浓浓血腥气，那些带血的伤口被冻住，他们快要冻死了。

　　 带血的武者们很快就吸引了雪山生灵的全部注意力。

　　 后来的记忆就是一片混乱，她只记得她那会儿杀疯了，等到意识慢慢回神的时候，她肋骨断了四根，给自己打了两针强效愈合剂才能活动。

　　 一场大战过去。

　　 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，用野兽的尸体，燃起了火。

　　 光明粉簌簌燃烧。

　　 他们吃掉了那群野兽的肉，熟的。

　　 而被他们背在背上的雪女，一个个走下来，捧起内脏，生吞活嚼。

　　 后来，他们遭遇了一场暴风雪。

　　 所有人都濒临极限了。

　　 处在极端情况之下。

　　 沈雪琪带着所有队员来到一个地方。

　　 武者们在石块上靠着，他们把后面的姑娘一个个放下，随后掏出给预留打包的食物，挂在一个个东北姑娘的脖子上……

　　 随后一群武者开始交代遗言。

　　 头盔还有70%的电，但是氧气接近不足了。

　　 楚教授的声音在战术频道里呼唤着他们。

　　 ——“长白魔窟雪人组，你们还活着吗？”

　　 ——“……”

　　 好消息是，楚教授说他们走了这么一大圈，已经接近雪山出口。

　　 坏消息是，一场暴风雪，把唯一平稳的下山路口给堵住且堵死了。

　　 他们只能等雪停。

　　 可这场雪，下得太久。

　　 他们等不了了。

　　 楚教授让他们准备遗言。

　　 他负责记录。

　　 或许是因为他们快要死了，楚教授的声音竟然异常的温柔。

　　 像一捧月光撒了下来，洒在身上。

　　 真不可思议啊。

　　 沈雪琪迷迷糊糊的想，人工智能竟然在给予他们最后一点人文关怀哎。

　　 沈雪琪迷迷糊糊之间，留下了一份口述的、结巴的、由楚教授整理出来的遗言。

　　 她说，爷爷，我让你骄傲了吧。

　　 她说，对不起啊，小陆老师，我没能带他们回到您面前。

　　 她说了好多声结结巴巴的对不起。

　　 喊了好多声结结巴巴的爷爷，老师，爸爸，妈妈。

　　 沈雪琪作为队长，应该仔细交代清楚周围的情况，应该仔细留下专业的发言，应该说一两句漂亮话，比如我们是第一代武者，我们的死去，是为了人类明天能正常升起太阳……

　　 可沈雪琪最后想到的，说出来的，全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。

　　 因为，人类本身就是由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组成的，是吧？

　　 第二天，沈雪琪醒来了。

　　 她身边的四名武者，都被她摇醒了。

　　 他们叫着“队长，队长！”

　　 语气都是不可思议的沙哑。

　　 他们竟然在暴风雪中幸存，活下来了。

　　 所有人都在四处打量。

　　 四周是一处冰蓝色的冰堡，有点像爱斯基摩人的小屋。

　　 屋子中间生着一堆小火，地上撒着血和光明粉。有人的衣服被划破了一个口袋，藏在作战服口袋里的光明粉撒了许多出来。

　　 屋顶凿一个小洞，暖空气从上面逸出去。

　　 冷空气从看不见的洞里涌进来，保住了一屋子人的性命。

　　 在第二天黎明升起的时候，所有武者从冰雪小屋里，叫着“不可思议”走了出来。

　　 然后。

　　 他们在冰雪小屋上方，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雪女脸庞。

　　 有人用身躯，烧出了一栋房子。

　　 一栋…

　　 十三个人手拉着手，脚踩着脚，踏上去，用自己的身体，凝结出来的房子。

　　 一具具尸体拉着手，踩着对方的肩膀，就这么人立在风雪里面，熔炼出了一座冰堡。

　　 她们死的时候，眼睛还在看着地面上横七竖八坐着、卧着的他们。

　　 她们最后一刻在想什么呢。

　　 为什么她们的脸上竟然都是微微的笑脸呢。

　　 什么不可思议的想法，什么没有死亡的庆幸，全都消失不见了。

　　 沈雪琪浑浑噩噩的离开了那里。

　　 救援队赶到了，他们被送下了山。

　　 这一队武者，全部幸存。

　　 十三名被他们咬着牙背出来的女孩，手拉着手，建造了一座保护恩人的小屋，死在了第二天的黎明之下。

　　 太阳升起的时候，雪融化了。

　　 再后来，研究院学者赶来，一群雪女的尸体被挖掘，被收容，被掩埋。

　　 送她们回到家的那一天，一群武者哭得跟似傻逼得——别人都是烧纸钱献鲜花，就他们一个个哭得跟傻子一样，竟然端着一盆盆小鸡炖蘑菇去上坟去看望。

　　 “……”

　　 这就是发生在长白山雪原里的故事了。

　　 沈雪琪一口气写完了所有能说的话。

　　 然后沈雪琪低着脑袋，慢慢的，认真的写道：

　　 “老师，她们还算人类，对不对？”

　　 “……”

　　 陆煜保持沉默。

　　 一开始就说过，陆煜不会同他们有太多的交流。

　　 他需要扮演的是一个完美的听众。

　　 所以陆煜没有说话。

　　 这一刻，沈雪琪忽然觉得室内太安静了。

　　 安静的就像是，她的对面坐了一面镜子，她在对着镜子自说自话一样。

　　 紧绷的双肩塌陷下去。

　　 沈雪琪吐出一口气。

　　 她继续写道。

　　 “老师，最后死的那一晚，她们看着我们，在墙上留了许多遗言。”

　　 “遗言说，谢谢你。”

　　 “遗言说，你们明知道背上背着的是怪物，为什么也还要拯救她们？”

　　 “遗言说，你们好笨，你们好蠢，哪有你们这么好骗的家伙。你们仔细看看啊，我们已经不算人类了，哪有人类有着这样的面孔，能够施展这样的超能力呢？”

　　 “遗言说，其实我们，本以为我们都会获救的……”

　　 沈雪琪的呼吸颤抖起来，嘴唇也在抖动。

　　 她的神情好痛苦，涣散的瞳孔，好像还在注视着那十几条微笑的身影。

　　 ——那些曾经也爱美，爱吃，爱骂人，爱摸鱼，爱旅游，爱吃小鸡炖蘑菇的东北姑娘。

　　 ——把自己熔炼成一座冰堡以此救人的东北姑娘。

　　 ——在死去之前，温柔注视着一群武者熟睡的身躯，不再因为寒风而颤抖身躯的东北姑娘。

　　 多好啊。

　　 他们睡着啦。

　　 一群东北姑娘抬起手，在冰屋冰块里，留下一条条扭扭曲曲的线条。

　　 沈雪琪看完了一群姑娘对世界、对自己、对他们，最后想说的话。

　　 她想要把这些话，转述给老师陆煜听。

　　 沈雪琪生平第一次，这么憎恨自己的结巴，憎恨自己开不了口。

　　 她甚至无法说出一群姑娘们最后的遗言！

　　 她只能写，用笨拙的笔迹，写下一个个沾染泪痕的线条。

　　 “姑娘们说，她们本来以为她们会获救，但是我们却在冰天雪地里，跟她们分享了人魔的情报。”

　　 “我们大声嚷嚷，人魔是一种怎么样可恶的东西，人魔繁衍欲望很强，人魔会放大大脑里面最极致的欲望，人魔不属于人类，人魔无法恢复原状……”

　　 “所以那会儿，她们是以一种怎么样的心情，听着我们评判她们的呢？”

　　 沈雪琪打着颤，发着抖。

　　 她在写，在不断感同身受。

　　 “那群东北姑娘本以为自己会获救。”

　　 “但是我们却告诉她们：你们永远都是怪物，一群无法得到拯救的怪物。”

　　 “结果，最后，我们这群武力强大的人类，反倒被困在暴风雪里，出不去了。”

　　 “——称呼她们是怪物的一群怪东西黑头盔要死了。”

　　 “——却被她们这群怪物冲上去拯救了。”

　　 “她们明明可以不管我们，可以自己去活……”

　　 第二天。

　　 他们起来寻找那群怪物女孩。

　　 却看到了一场雪山深处的救赎。

　　 最后，拯救了所有人的怪物女孩们，融化在了第二天的黎明之下。

　　 她们在凝固的冰晶上，刻下与一群武者之间的一场对话。

　　 【听说，人魔会放大大脑里面最极致的欲望。】

　　 【那我，是想要成为人类的一只妖怪对吗？】

　　 ……

　　 【有点想哭也有点想笑。】

　　 ……

　　 【呵，这听上去也挺酷的。】

　　 【对吧？】

　　 ……

　　 【……】

　　 ……

　　 【如果这是欲望。】

　　 【我还是选择要当人类。】

　　 ……

　　 最后，有一个姑娘俏皮的写道：

　　 【亲爱的人类。】

　　 【第二天活下来的你们，绝对会无比吃惊对吧？】

　　 【这样，我们也算以人类的身份，死去了吧？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