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1章 灯火阑珊处
子时的更鼓声自山脚缥缈传来,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,在天衡山巅漾开一圈无形的涟漪。最后一盏承载着祈愿的霄灯悠悠升入深邃的夜空,融入星河,璃月港的鼎沸人声也如退潮般渐渐平息,只余下零星的笑语和收拾摊位的老板,在灯笼暖光下拉长出疲惫而满足的影子。喧嚣过后,天地间一种更深沉的静谧开始弥漫,连风都变得格外轻柔,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。
山巅之上,烟花盛宴已然落幕,唯余清冽的月光与远处港口的万家灯火,共同织就一片朦胧的光晕。羽倾不知何时已站起身,赤色的衣摆在山风中寂寥地拂动。他望着脚下那片渐渐沉入梦乡的港城,眸中复杂的光芒最终沉淀为一种了然的平静。他转向魈的方向,目光在那蜷缩于墨绿衣襟间的银灰色毛团上停留一瞬,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、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。
“戏散场,看客也该归位了。”他的声音比往常低沉,少了些许讥诮,多了几分难得的坦诚,“至冬的冰雪,想来已积了厚厚一层,等着我这不归人去扫。” 他没有道别,只是微微颔首,算是与山巅的寂静达成了某种共识。随即,他身形一晃,便如一滴融入夜色的墨汁,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崖边的阴影里,未留下一丝痕迹,只余一缕极淡的、属于异国的凛冽气息,很快也被山风吹散。
几乎在羽倾离去的同时,另一道气息如月华般悄然凝聚。申鹤自松树下缓步走出,冰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,她先是看了看魈,又看了看他怀中安睡的猫儿,似乎在进行最后的观察确认。然后,她以一贯平直的语调开口,声音如玉片轻击:“此间事毕,人间烟火之气虽有益感悟,然久留恐扰清修。我需回奥藏山,继续锤炼心性。” 她顿了顿,补充道,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:“她睡得……很沉。”
说完,她亦不再多言,广袖一挥,身形便化作点点冰晶仙尘,伴随着一丝寒意,翩然消散于月光之下,回归那云深不知处的仙家洞府。
山巅,此刻真正只剩下魈,与他臂弯中那团毫无防备的、温暖的小生命。远处的灯火渐次熄灭,如同星辰一颗颗隐没,夜的寒意开始真正显现。魈能感觉到怀中毛团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向他更深处缩了缩,寻求着热源。他下意识地收拢手臂,元素力微不可察地流转,驱散了周遭侵袭的冷意。
就在这片万籁俱寂之中,第三道身影的显现,毫无预兆,却自然得如同月升日落。没有脚步声,没有空间波动,只是在那块青石旁,一道沉稳如山岳的身影便悄然伫立。钟离依旧穿着那身暗绣流云纹的深色长衫,鎏金般的瞳仁在月色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,他先是望了一眼璃月港,目光中带着巡视疆域般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,随后,那目光便落回了魈与他怀中的猫儿身上。
他并未立刻出声,只是静静站着,仿佛在欣赏一幅绝美的画卷。直到魈察觉到来者,傩面微抬,欲要起身,却因怀中的重量而顿住。
“无妨。”钟离抬手虚按,示意他不必多礼。他的声音低沉醇厚,在这寂静山巅格外清晰,却奇异地不显得突兀,反而像一阵暖风,抚平了夜色最后的棱角。“夜色已深,露重风寒。”他缓步上前,目光落在酣睡的猫儿身上,那眼神深邃如同蕴藏着整片岩层的历史与温情,“交由我吧。”
魈沉默片刻,低头看了看怀中那张埋在绒毛里、睡得毫无知觉的小脸,又抬头望向钟离。那眼神透过傩面,传递出一种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卸下重担的微松,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舍,但更多的,是一种深层的信任。他极其缓慢、极其小心地调整手臂,试图将猫儿平稳地移交出去。
就在这交接的刹那,似是因挪动扰了清梦,又或是那熟悉到灵魂深处的气息靠近,猫儿在梦中极轻地“咪唔”了一声,嗓音含混沙哑,带着浓重的睡意。她并未醒来,只是本能地、迷迷糊糊地伸出小爪子,在空中虚抓了一下,恰巧搭在了钟离伸过来的手腕上,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,脑袋一歪,更深地埋了进去,继续沉沉睡去。
钟离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,如阳光穿透层岩。他稳稳地接过那团温暖而柔软的重量,调整到一个最舒适的姿势,宽大的袖袍自然垂落,恰到好处地为她遮挡了所有夜风。他的动作熟练而自然,仿佛这个动作已重复了千百年。
魈看着猫儿在帝君怀中寻到更安稳的位置,连最后一点细微的不安也平息下去,终于彻底放松了绷紧的肩背。他站起身,对着钟离的背影,极其郑重地行了一礼,虽无言,却已道尽一切。随后,墨绿色的身影如来时一般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,回归他永无止境的守望。
钟离并未回头,他只是低头凝视着臂弯中熟睡的小兽,指尖极轻地掠过那缎子般光滑的银灰色皮毛。他在山巅又静立了片刻,直到最后一盏渔火也在归港的舟楫上熄灭,才转身,步伐沉稳地踏上下山的路。他的身影在月色与渐淡的灯火余晖中,仿佛携着整片山峦的沉静,一步步走向那座沉睡的城。
当昔知猫猫的意识自沉酣中缓缓浮起时,最先包裹她的,是嵌入往生堂梁柱间的、熟悉的霓裳花香,混着书卷陈年温润的气息。烛火在纱罩里落下柔和的光晕,将客房渲染成一隅与世隔绝的暖巢。她动了动蜷缩的爪子,身下是格外柔软的锦垫,还有一角轻薄的绒毯搭在身上,留存着被人细心掖好的痕迹。
她慵懒地掀开眼帘,碧蓝色的瞳孔在暖光下像蒙着雾气的琉璃,先是茫然地映出头顶熟悉的木质横梁,继而微微偏头——便看见了茶榻上静坐的钟离。他执着一卷泛黄书册,指节分明的手稳托着素面瓷杯,茶烟袅娜,朦胧了他沉静如古玉的侧颜。
而视线再往近处落,心口便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胡桃没有规规矩矩地坐着,而是整个儿趴在了紧挨着锦垫的软榻上,背脊朝上,像一只晒足了太阳、惬意舒展的小猫。她的双臂交叠着圈在垫子边缘,恰好将酣睡的猫儿虚虚地护在臂弯构成的小小天地里。两条小腿还不安分地在她身后交替晃悠着,鞋尖一点一点的,透着一股百无聊赖却又甘之如饴的耐心。她歪着脑袋,下巴垫在手背上,一双灵动的梅花瞳睁得圆溜溜的,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垫子上那团随呼吸轻微起伏的银灰色毛球,那目光里盛着的,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、毫无杂质的喜爱与好奇,仿佛在端详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奇珍。
见那毛茸茸的一团终于有了动静,胡桃的眼睛“唰”地亮了,如同瞬间被点燃的霄灯。她下意识想惊呼,又猛地记起什么,赶紧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,只将脑袋又凑近了些,压得极低的声音里雀跃得像蹦跳的星螺:“呀,可算醒啦?这一觉睡得可香?”
猫猫尚未完全清醒,睡意像潮水般还未全然退去。她迷迷糊糊地望着眼前放大的一张脸——少女的皮肤在烛光下透着暖意,眼睛里闪着光,连呼吸都带着一种蓬勃的、近乎灼热的生命力。这感觉与钟离先生那份如山岳般沉静的温暖截然不同,却同样令人安心。几乎是出于一种寻求热源的本能,她极轻、极软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带着鼻音的“咪呜……”,像是梦呓的尾音,又像是无意识的应答。
然后,在胡桃屏息凝神的注视下,猫儿做出了一个让她连晃悠的小腿都瞬间定格的举动——她微微侧过毛茸茸的脑袋,仿佛卸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,将自己温热柔软的脸颊和整个小脑袋,像一片羽毛般,轻轻地、全然信赖地靠向了胡桃探过来的额头。
那一刹那的触感,难以名状。是比最上等的云缎还要细腻的绒毛触感,是小动物毫无保留传递过来的、令人心尖发颤的体温,是一种纯粹到极致、足以驱散任何阴霾的暖意。胡桃整个人都僵住了,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,生怕一丝气流都会惊扰这场突如其来的、甜蜜的“袭击”。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自相贴的额头汹涌蔓延至四肢百骸,心口软化成了一汪温热的春水,仿佛有千万朵琉璃百合同时在胸腔里悄无声息地绽放。
钟离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书卷上抬起,悄然落在这依偎着一人一猫身上。鎏金般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极淡的、却如阳光穿透层岩般温厚的暖意。他并未出声打扰,只是将手中的书页极轻地翻过一篇,唇角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、无比柔和的弧度。
往生堂内,时间仿佛被这温暖的静谧拉长了。烛火跳跃,茶香馥郁,窗外璃月港的月光静默流淌。在这片被精心守护的安宁里,银灰色的猫猫抵着少女的额头,发出细弱而满足的呼噜声,仿佛在梦中,又寻到了一个可以全然放松、交付信任的归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