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7章 望舒客栈的暖阳与猫饼
海灯节前的晨光,如同被山泉浸润过的琥珀,温润而迟缓地漫过望舒客栈层叠的青瓦飞檐。空气中浮动着杏仁豆腐的清甜,与楼下厨房为节庆初焙糕饼的暖香交织,糅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丰腴。远处璃月港的方向,已有零星的试放烟花升空,闷响穿透云层,如同遥远而执拗的心跳,叩问着每一个未归人的窗棂。
客栈顶楼临窗的雅座,被晨曦眷顾得最为慷慨。一方锦缎软垫上,一团银灰色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,汲取着所有光与热。那是一只布偶猫,皮毛丰盈若九天垂落的云锦,本该是极尽优雅的生灵,此刻却了无生气地摊开,周身透着一股拒绝与外界交涉的决绝——像一块刚从冰窖取出、誓死不与温暖同流的“猫形黄油”。
这便是昔知。或者说,是执意将“林涣”之名与海灯节共同放逐的、一块顽固的猫饼。
木质楼梯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沉稳得如同大地深处的脉动。是钟离。他今日未着往生堂客卿的严谨袍服,换了一身暗绣流云纹的深色长衫,宽大衣袖随着步伐微荡,隐约可见内蕴的岩纹金芒,如地脉中暗涌的熔岩。他手中托着一只素面青瓷盏,盏中茶汤温润,漾开清冽的竹息。
他在离那滩猫饼三步之遥处驻足,目光落下,鎏金般的眼瞳里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,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被一缕不忍惊扰的风拂过。
“晨光熹微,正是品茗时。”他开口,声线醇厚温和,似陈年佳酿滑过玉杯,既是对猫儿言语,亦像与这晨光对答,“璃月港内,想已是灯彩盈街。堂主昨日兴致勃勃,言说今年备下的烟火,较之往年尤盛。”
软垫上的猫饼宛若入定,连最敏锐的耳尖绒毛都未曾颤动分毫,俨然已与身下织物完成了生命形态的终极融合,化作一尊名为《永恒的拒绝》的无声雕塑。
钟离微微俯身,将茶盏轻置于窗台,与猫饼维持着一个既表达关切、又予以尊重的距离。他并未尝试触碰,只缓声道:“仅是去看看烟火如何照亮楼阁,听听孩童的笑语。若觉喧嚣,转身便是归途。”
回应他的,唯有那片固执的、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的银灰色沉默。光晕勾勒着猫儿柔软的轮廓,却探不进那仿佛已自我封闭的灵魂深处。钟离极轻地吁出一口气,那气息裹着千载岁月沉淀下的了然,与一份“我知你伤痛彻骨,却仍望你见一见今宵灯火”的、深沉而复杂的期许。
几乎同时,另一道气息如月光泻地般悄然弥散。魈的身影自立柱的阴影中浮现,宛若本就是光影的一部分。青面獠牙的傩面隔绝了所有表情,唯余那双透过孔洞、如寒星淬火般的眼眸,牢牢锁在猫饼之上。他手中端着一碟雪白剔透的杏仁豆腐,动作轻缓地置于茶盏旁侧。
他静默无言,只是凝望。片刻后,他忽然抬起手——那覆盖着墨绿甲胄、曾撕裂无数深渊魔物的指掌,此刻却收敛了所有戾气,仅以一根手指的指尖,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,极慢、极轻地,梳理过猫饼后颈处那片尤其蓬松柔软的绒毛。
这是一个夜叉式的、不擅言辞却重若千钧的问候。
猫饼的轮廓似乎……极其微妙地凝滞了一瞬?或许只是光影玩弄的错觉。她仍未抬头,未动弹,但周遭那堵无形的“绝对抗拒”之墙,仿佛被这笨拙的温柔凿开了一丝发丝般的裂隙。
“小师叔不喜喧闹?”清冷如冰棱相击的声音响起。申鹤不知何时已蹲踞在软垫前,冰蓝色的眼眸平视着猫饼,眸中是不掺杂质的好奇与探究。“人潮,强光,巨响……是这些令你烦忧?”她微微偏首,似在解析一道艰深符箓,“我可寻凝光小姐,于玉京台僻静处设下结界。唯你我二人,可观星火,亦可避尘嚣。”
她的提议带着不谙世事的直白,却因其纯粹的善意而显得格外真挚。
“呵……”一个慵懒中夹杂着讥诮的音色自栏杆边飘来,“好一幅‘群贤毕至,劝猫出山’的盛景。”羽倾斜倚着朱红栏杆,晨风撩动他赤红如火的衣摆,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光泽温润的棋子,目光扫过在场众人,最终落定在那滩猫饼上,“却不知这位‘山中小宰相’,是打算在这客栈顶楼,效仿那望夫……呵,望港之石,直至佳节落幕么?”
他语调带刺,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难以捕捉的、同病相怜的晦暗。他太懂得这种欲将自身与尘世欢愉隔绝开来的孤寂。
钟离面色未因羽倾之言而动,只淡然道:“万物各有其性,顺其自然便好。”
羽倾却嗤笑一声,踱步上前,视线掠过猫饼,看向钟离与魈:“强扭的瓜不甜,这道理三岁稚童都懂。只不过,眼睁睁看着某个家伙,因着些陈年旧账,白白辜负了或许还能入眼的景致……也挺无趣的。”话语盘旋迂回,不知是在说猫,是在自嘲,还是意有所指。
望舒客栈的顶楼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。暖阳倾泻,茶香袅袅,甜点诱人。一块誓将装死进行到底的猫饼,一位无奈的神明,一位静默的夜叉,一位直率的女仙,一位语带机锋的倾奇者。几种迥异的气场在此处交汇、碰撞,却又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。
最终,打破这僵局的,是一片不知从何处旋落的、灿若真金的银杏叶。它翩跹摇曳,不偏不倚,正覆盖在猫饼那粉嫩湿润的鼻尖之上。
“阿嚏——!”
一个极细微、带着奶音、却足以瞬间瓦解所有“石化”状态的喷嚏,从猫饼处迸发。
猫饼,功亏一篑。
那完美的扁平形态顷刻崩塌,猫儿似被自己的声响惊扰,猛地抬起脑袋,碧蓝如瀚海晴空的眼眸里写满了被打断冥思的茫然与薄怒。她使劲甩动头颅,欲摆脱那片恼人的叶子,蓬松的长尾因受惊而陡然炸开,使她整个身形瞬间膨胀了一圈,宛如一朵被惊扰散开的蒲公英。
所有的目光,霎时汇聚于这终于“还魂”的猫儿身上。
钟离的唇角,牵起一抹微不可察、却暖若春水的弧度。
魈默然收指,傩面下的视线似乎柔和了少许。
申鹤维持着蹲姿,眼中闪烁着“果然存在刺激阈值”的实证光芒。
羽倾则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嗤,然其眼底那抹讥诮,悄然淡化了几分。
昔知猫猫甩落叶片,环顾四周,对上数道情绪各异的视线,仿佛才惊觉自己坚守一晨的“壮烈”姿态已然溃败。她怔了怔,旋即有些赌气地、自暴自弃般地将下巴重新搁回爪上,只是此番不再是那般彻底的“饼状”,而是带着些许嗔怪意味的、软绵绵的一团。
那无声的宣言仿佛在倔强申诉:“罢了!算尔等技高一筹!然吾心依旧……不想挪窝!”
然而,那微微颤动、泄露了内心远非波澜不惊的耳尖,却昭示着,某道坚冰,已悄然裂开第一道纹路。
窗外的阳光,愈发温煦通透。远处,又一声试放的烟花清脆入云,像是在为某种无声的和解答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