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元春跪在坤宁宫冰冷的金砖地面上,将身形隐在数十名女史之中。伽罗香的烟雾袅袅升起,缠绕在殿梁之间,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。入宫五年,她从荣国府嫡长女成了这紫禁城里最不起眼的女史,每日侍奉公主读书,循规蹈矩,早已将属于“贾元春”的棱角尽数磨平。
“圣旨到——”
太监尖细的唱喏划破沉寂。元春随着众人将头埋得更低,心中却莫名一紧。当传旨太监夏守忠的目光停在她身上时,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。
“女史贾氏,上前接旨。”
她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,以最标准的姿态挪步上前:“奴婢贾氏,恭请圣安。”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,曰:女史贾氏,出自名门,性情温良,贤良淑德,深得朕心。今特晋封为‘凤藻宫尚书’,加封‘贤德妃’,赐居承乾宫,钦此。”
贤德妃。从无品阶的女史一步登天,直达贵妃之位。这不是恩宠,是捧杀。元春伏在地上,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,用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声音谢恩:“奴婢贾氏……谢主隆恩。”
当晚,她被移居承乾宫。宫女为她戴上沉重的凤冠,镜中那个被珠宝堆砌的女人陌生得让她心惊。亥时,皇帝驾临。他比想象中温和,亲自为她摘下凤冠。
“辛苦你了。”他的声音带着笑意。
他谈论诗词,称赞她在祖母膝下所受的教养。看似温和的言语里,却藏着让她不寒而栗的深意。
“令尊贾政,朕是知道的。是个与世无争的君子,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一待就是近二十年,安分守己,实属难得啊。”
元春的心猛地一沉。工部员外郎,从五品。父亲入仕二十年仅升一级,这在天子口中轻描淡写的“安分守己”,实则是贾家早已失势的明证。他为何特意点醒她这一点?是在警告她,今日的一切都源于他一人的恩赐?
送走皇帝后,元春独坐空荡的宫殿,彻夜未眠。她想写信回家示警,提笔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。最终只在信的末尾添上一句对弟弟宝玉的叮嘱:“千万好生扶养,不枉我自幼看重之意。玉不琢,不成器也。”
她只能祈祷父亲能从这句关于“玉”的箴言中,读出贾家这块美玉早已布满裂痕的真相。
二
承乾宫的日子如同一场精致的梦魇。皇帝的恩宠是真的,赏赐的金银珠宝堆满库房。六宫上下对她的态度从嫉妒变为敬畏。可每当夜深人静,那句“安分守己”就会在耳边回响。她越受宠,越恐惧——自己像一只被养肥的祭品,不知何时会被献上神坛。
与她的恐惧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贾府近乎疯狂的喜悦。母亲的家信字里行间洋溢着激动:“我儿如今贵为娘娘,定要抓住圣心,为家族、为宝玉的未来,多多筹谋。”
紧接着父亲来信告知“喜讯”:为迎接省亲,阖族决定修建“人间仙境”般的别院。“……其间野趣天成,楼阁轩昂,为父已查阅古籍,定不负皇恩浩荡,亦不负我儿贵妃之尊。”
元春捏着信的手指发白。她比谁都清楚贾府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修建省亲别院无异于抽干贾家最后的血脉。可她被困深宫,发不出任何警告。
不久,宝玉来信描述正在修建的大观园,信末夹着一瓣干枯的腊梅。元春将它凑到鼻尖,闻不到丝毫香气,只闻到一股腐朽的、属于坟墓的味道。
她站在承乾宫的窗前,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。家信封封写满欢声笑语,庆贺着贾家光芒万丈的新生。可在这深宫之中,只有她能看到那新生背后早已注定的、血色残阳般的结局。
三
秋日,京营节度使一职空缺。这本该由开国元勋后代担任的要职,引发了朝堂暗涌。太上皇意属北静王之弟水溶,皇帝却有意提拔寒门将领。这场任命成了新君与旧臣的无声博弈。
就在这风口浪尖,皇帝更频繁地来到承乾宫。一晚,他屏退左右,状似无意地问:“爱妃,父皇总是念着旧情,偏袒你们这些国公府。他说北静王、你们贾家都是大周朝的顶梁柱。”
他握住元春的手叹气:“可柱子老了,里面也是会蛀空的啊。他如此偏袒,让朕很难办。”他的目光沉沉,“你是从贾家出来的,或许能明白父皇他的心思?”
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。元春后背渗出冷汗,脸上却做出最柔顺的模样。她缓缓跪下奉茶:“陛下,妾身只是深宫妇人,不懂朝堂大事。妾身只知太上皇是陛下父亲,父慈子孝乃天伦之理。或许太上皇与陛下只是方法不同,但那份为大周江山好的心是一样的。”
皇帝愣了片刻,朗声大笑:“好一个‘方法不同,心是一样’!爱妃果然是朕的解语花。”
半月后,京营节度使的任命下来了——是寒门将领。满朝哗然。更诡异的是,落选的水溶反而加封爵位,赏了良田;而那几个力挺寒门将领的皇帝“心腹”,不久后却因各种小事被降职外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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