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的黄昏,暑气未消,贾府大观园内却已笼上了一层不安的静谧。怡红院中,贾宝玉趴在铺了软褥的凉榻上,臀腿间传来的阵阵钝痛,让他俊秀的面庞不时扭曲。
白日里父亲贾政那顿毫不留情的笞挞,几乎去了他半条命,此刻虽敷了上好的伤药,那火辣辣的痛楚却依旧深入骨髓。他脑中一片纷乱,父亲的怒斥、母亲的哭泣、祖母的心疼交织在一起,但最终定格的,却是林黛玉那张梨花带雨、惨白无助的脸。
“二爷,该用药了。” 一声温婉的呼唤将他从思绪中拉回。袭人端着黑漆螺钿托盘,上面放着一只温润的白玉药碗,轻步走到榻前。她眼角微红,显然是哭过,看向宝玉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担忧。
宝玉勉强撑起身子,袭人忙将药碗递到他唇边。苦涩的药汁入喉,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。袭人见状,立刻从旁边小几上的蜜饯罐子里,拈起一颗糖渍梅子,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嘴边。宝玉张口接了,舌尖不经意触到她那带着薄茧的指尖,袭人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,脸颊飞起两抹红云,更显得温柔可人。
“二爷今日真是受苦了,”她声音哽咽,“奴婢在一旁看着,心就像被刀子剜了一样。”
宝玉摆摆手,声音有些沙哑:“快别说了,横竖已经挨过了。今日也辛苦你们,尤其是你,眼睛都肿了。”
二人正说着,忽听门外小丫头禀报:“林姑娘来了。”
话音未落,竹帘轻响,黛玉已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。她穿着一件月白素缎绣折枝梅花的褙子,身形愈发显得单薄,如同风中弱柳。一双原本清澈含情的眸子,此刻肿得如同熟透的桃子,泪光点点,喘息微微。她径直走到榻前,也不就座,只是怔怔地望着趴在榻上的宝玉,嘴唇颤动了几下,千言万语堵在喉间,最后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问话:“你可都改了吧?”
宝玉见她如此形态,心中大恸,强忍着酸楚笑道:“妹妹放心,我没事的。不过是皮肉伤,将养几日便好了。”
黛玉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,泣不成声:“你…你还说没事!我听说,都打得…皮开肉绽了……” 后面的话,被更咽的哭声淹没。
袭人在一旁忙劝慰道:“林姑娘快别伤心了,仔细伤了身子。您这一哭,二爷心里更不好受,于养伤也无益。”
正劝着,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爽利的笑语:“宝兄弟今日可成了‘焦尾巴’的凤凰了!” 却是王熙凤带着平儿来了。
黛玉闻声,急忙用帕子拭去泪痕,低声道:“凤丫头来了,我且从后头去罢。” 说着,也不等宝玉回应,便匆匆转身,从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,仿佛一缕幽魂。
王熙凤进来,见宝玉趴着的狼狈相,又是心疼又是好笑,打趣了几句,又仔细问了伤势,嘱咐袭人等好生伺候,留下些珍稀的补品,便风风火火地走了。
夜色渐浓,怡红院内点起了灯烛。袭人伺候宝玉用了些清淡的晚膳,又为他轻轻擦拭了身体,换了干净衣裳和伤药。一切安排妥当,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,烛火噼啪,映照着宝玉若有所思的脸。
他趴在榻上,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焦灼。满脑子都是黛玉离去时那哀戚的背影。他知道黛玉心思极重,敏感多疑,今日见自己被打得这般模样,回去不知要如何伤心落泪,怕是彻夜难眠。
他急切地想派个可靠的人去潇湘馆走一趟,哪怕只是传一句“我安好,勿念”,也能稍慰她悬心。然而,目光触及床边垂手侍立、看似温顺体贴的袭人时,这个念头却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。
袭人,这个自小就在他身边伺候的大丫鬟,容貌端庄,性情温和,行事稳妥,对他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。他曾视她为最贴心知意之人,甚至因她姓“花”,便从“花气袭人知昼暖”的诗句中,给她取了“袭人”这个名字。往日的亲密与信任,此刻却蒙上了一层阴影。他不由得想起前些时日,袭人背着他去向母亲王夫人进言,说什么“男女之分”、“防患于未然”,暗示园中姐妹年纪渐长,应让宝玉搬出大观园,以免招惹闲话。虽然后来袭人向他解释,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名声前程着想,但宝玉心里,终究落下了一个疙瘩。他恍然意识到,这个看似全心全意忠于他的丫鬟,内心深处或许更向着那套“仕途经济”的规矩,更向着能给她名分保障的王夫人。在她温婉顺从的外表下,藏着的是对他所厌弃的世俗礼教的认同,以及一份不动声色的心机。有些话,特别是关乎黛玉的体己话,是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的,更不能让她知晓自己与黛玉之间那份超越世俗的深刻牵挂。
想到这里,宝玉心中已然有了计较。他必须想个法子,将袭人支开一段时间。
正巧袭人端着一盆温水进来,要为他净面。宝玉抬眼看着她,故作随意地开口道:“袭人,我忽然想起一事。前儿听宝姐姐提起,她那里藏有一本前朝版本的《山海经》,据说里面的插图绘得极其精美,非同寻常。我如今这般躺着,实在无聊得紧,不如你现在就去蘅芜苑,帮我把那书借来瞧瞧可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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