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夏夜裹着草木的潮气,多兰王都的石地沁出微凉,透过戴勒曼斯首相的薄靴渗上来。当王宫的丧钟穿透夜空时,这位执掌国政十余年、素来以沉稳着称的大公爵,竟险些一屁股跌坐在潮湿的石地上 —— 他身上那件绣着橡叶纹章的薄羊毛外袍还敞着领口,显然是听到游骑报信后仓促赶来,连衣襟都未来得及系妥。
叛军逼近的惊惶与国王暴毙的噩耗像两股寒流,在他胸腔里剧烈冲撞。他扶着身旁的石制廊柱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足足数息才勉强稳住颤抖的呼吸。
“传我命令!” 他的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颤,却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威严,“即刻放下王城所有吊桥的铁闸,关闭橡木主门!王庭禁卫军全员登城,紧守城防 —— 没有内阁与议会的联名命令,任何人不得出入!”
侍从躬身疾奔而去时,戴勒曼斯望着廊外摇曳的火把光,还未意识到这个仓促间的应急指令,竟成了挽救多兰王国的关键。
此时王宫的石砌走廊早已乱作一团。听到丧钟的大臣们从各处赶来,有人只来得及套上件亚麻衬袍,领口沾着汗渍;有人披了件轻便的丝绒披肩,显然是从夏夜的庭院宴饮中被唤来。
他们挤在议事厅外的庭院里,火把的光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惶惑。
“到...到底发生了什么?!国王陛下清晨时还过问过边境粮草,怎么会突然……” 一位留着络腮胡的贵族攥着披风的系带,声音发紧。
“刚刚才从城门传来消息,狮鹫军团反了!多尔丽安娜女侯爵正带兵往王城来,怎么转眼就听到这丧钟……” 另一位大臣的亚麻衬袍被夜风掀起,他却浑然不觉,只盯着议事厅紧闭的大门,“陛下到底是怎么死的?现在连个准信都没有!”
“首相大人呢?首相大人在哪里?” 有人踮起脚往廊柱方向张望,语气里满是依赖,“没有首相拿主意,我们该怎么办?叛军要是真攻过来……”
“还有王后!王太后!她们此刻在寝宫吗?国王陛下出事,王室总得有个主事的人啊!”
杂乱的询问声在庭院里交织,七月的夜风带着燥热,却吹不散大臣们眼底的恐慌 —— 在叛军压境的关头,国王突然暴毙,这群习惯了按章议事的贵族,竟全然没了往日的镇定,只剩手足无措的慌乱。
突然,一道傲慢的女声骤然响起:“安静!”
王后德玛丽提着裙摆快步走来,黄金权杖敲击青石地面的 “笃笃” 声,像重锤般砸在每个人心上 —— 那权杖本是德克斯里曼国王的象征,此刻被她握在手中,更添了几分压迫感。
她身着暗紫色丝绒礼服,领口缀着珍珠,虽未戴王冠,却刻意挺直脊背,眼神扫过慌乱的大臣们时,满是冰冷的轻蔑。
“诸位身为王国重臣,此刻的慌乱像什么样子?” 她的声音带着贵族特有的抑扬顿挫,刻薄却又字字清晰,“陛下刚刚归天,若他在天有灵,见你们这群平日满口‘忠诚’的大人乱作一团,不知要如何失望。”
训斥声落下,庭院里瞬间静了下来。大臣们互相交换着眼神,有人攥紧了薄羊毛披风的系带,有人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靴,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。
就在这时,人群后排传来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,说话者穿着件浆洗得干净的亚麻衬袍,胸前别着枚不起眼的铜质徽章 —— 那是王宫最低阶的廊下侍从官,平日只负责传递消息,从无参政议政的资格,此刻趁着王宫慌乱的时机,也跟着混了进来。
“王后殿下,” 他往前挪了半步,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人听清,“如今乱局当头,叛军逼近王城,陛下又骤然离世,臣等实在无措,还请您示下,我们该怎么办?”
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死水,大臣们立刻附和起来:“是啊王后殿下,您快拿个主意!”
“现在只有您能主事了!”
混乱中,没人在意这个微末小官为何突然敢开口,只觉得终于有人说出了自己的心声,纷纷将目光投向德玛丽。
德玛丽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满意,随即又被刻意的镇定掩盖。她抬手按在胸口,轻轻吸了口气 —— 方才强装威严时,胸腔里的慌乱让她呼吸都有些急促,此刻借着众人的附和,才勉强平复下来,起伏的肩头渐渐稳住。
她握着黄金权杖的指尖微微用力,终于抛出早已编好的说辞,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刻意的 “机密感”:“叛军?诸位怕是误会了。狮鹫军团此番返京,是奉了陛下前日亲笔密谕。
陛下前些日子收到密报,说王都有不明势力暗中串联,意图对王室不利。只是陛下怕消息走漏引起恐慌,才特意下了密谕,让多尔丽安娜女侯爵悄悄带兵回防,加固王城防务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面面相觑的大臣,语气更添几分理直气壮:“如今战斧军团远在西北,陛下又骤然晏驾,王城防卫本就空虚。多尔丽安娜是陛下亲自任命的西北总领军,她带兵回来护持王室,怎么反倒成了叛军?诸位若真为王国着想,该立刻下令放下吊桥,请狮鹫军团进城才是!”
“对啊!王后殿下说得有理!” 人群后排的廊下侍从官立刻接话,声音比刚才更响,“陛下定是早有顾虑,才留了这后手!现在王城无兵可用,再不请狮鹫军团进来,万一真有乱党作乱,谁来护着咱们?”
说罢,他下意识抬眼看向德玛丽,眼底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—— 仿佛自己这番 “附和”,能换来王后的青睐。
大臣们果然有些动摇,有人摸着络腮胡沉吟,有人低声议论 “原来陛下早有安排”,连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几人,也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。
就在这时,宫殿角门传来整齐的脚步声。
戴勒曼斯首相与努哈克洛议长并肩而来,两人都身着深色薄羊毛外袍,身后跟着持剑的禁卫军士兵。
戴勒曼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,靴底敲击青石地面的声响,像重锤般砸在众人心上。大臣们见状,连忙躬身行礼,刚才想附和王后、去传令开城门的几人,也慌忙停住脚步,垂手站在一旁。
戴勒曼斯没理会众人的行礼,目光直接锁定德玛丽,声音冷得像冰:“刚听王后殿下说,狮鹫军团返京是奉了陛下密谕?且不说陛下若真收到‘王都有乱’的密报,定会召集内阁商议 —— 毕竟王城防务涉及中枢,从无单凭一道密谕便调边军入京的道理。”
他上前一步,眼中精光四射,字字掷地有声:“更重要的是,陛下所有谕旨,皆需经内阁整理誊抄,加盖王室狮纹印玺;若涉及财政审批和对外宣战,还需附加议会的铜印佐证。
我与努哈克洛议长今日午后还在处理陛下这几日下发的公文,从未见过所谓‘调狮鹫军团返京’的密谕,连‘王都有乱’的密报也未曾听闻。如今陛下已逝,这道无凭无据的‘密谕’,殿下打算如何考证?”
这番话像一盆冷水,瞬间浇醒了犹豫的大臣们。
刚才还低声附和的人,此刻纷纷低下头,廊下侍从官的脸也白了几分,悄悄往后缩了缩,不敢再出声。庭院里的火把仍在摇曳,却再没人敢替王后辩解 —— 首相的话,直接戳穿了 “密谕” 的破绽。
戴勒曼斯的话音刚落,人群中便有人按捺不住心头疑虑,率先开口:“是啊,若是有人密谋对王室不利,陛下若想加强王都防卫,何必从西北前线调兵,就算调兵也是调回原有的战斧军团,怎么会调西北领的狮鹫军团来王都防卫,这不合常理啊!”
这话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,立刻有人附和:“恩恩,没错没错!不合理!”
“是啊,这不对啊!” 更多大臣跟着点头议论,方才被王后 “密谕” 说辞压下去的惶惑,此刻尽数转化为对逻辑漏洞的质疑,原本散乱的议论声渐渐凝聚,都指向王后说辞的可疑之处。
德玛丽站在原地,脸色瞬间变得像被寒霜冻过的猪肝般青紫 —— 她指尖死死攥着黄金权杖的宝石柄,指节泛白,连呼吸都变得粗重。
原本她算得好好的:提前安排了廊下侍从官附和,趁众臣因国王暴毙、叛军传言乱作一团时,凭王后身份抛出 “密谕” 的说辞,蒙骗众人放狮鹫军团进城。届时王都内只有三千王庭禁卫,根本抵挡不住多尔丽安娜的精锐,这王城的掌控权,自然就落到她手中。
可她没料到,戴勒曼斯与努哈克洛会来得这样快!
她虽有王后尊荣,却素来无资格列席御前会议,王国军政要务全由戴勒曼斯一手把持;努哈克洛议长掌着议会立法之权,连国王颁布重要谕旨都需经议会签章。
更遑论二人皆是大公爵爵位,在贵族中威望极高,只需几句话点拨,便让众臣看清了谎言的漏洞,将她精心谋划的计划搅得支离破碎。
看着大臣们投向自己的质疑目光,听着耳边不断重复的 “不合常理”,德玛丽只觉得喉咙发紧,原本想好的后续辩解,竟一句也说不出来,只能攥着权杖僵在原地,任由庭院里的质疑声越来越响。
“诸位,陛下暴毙,城外有叛军作祟,此刻我等必要团结一心,否则多兰王国命运将不堪展望,此时王都内兵力不足,若是狮鹫军团强攻王都,必有一场血战,我提议——戍卫王宫的三千王庭禁卫军上城墙据守,王宫则由王宫仪仗侍卫负责守卫,暂命宫廷侍官长布兰登霍尔伯爵统领,诸位以为如何?”
戴勒曼斯见王后哑口无言,便不再与其纠缠 —— 此刻王都外逼近的狮鹫军团才是心腹大患,王宫的混乱容不得半分拖延。
大臣们见状,纷纷松了口气,有人低声赞叹:“好,还是首相大人有决断!” 也有人攥着薄袍喃喃:“对啊,这回总算有救了,感谢神的庇护!”
戴勒曼斯抬手压下议论声,目光扫过庭院,随即朝身后阴影处颔首。布兰登霍尔快步走出,他身旁只跟着十几名王宫仪仗侍卫 —— 他们头戴镶着白色羽毛的黑色帽子,帽檐下缀着雪白蝴蝶结,颈间的白色大褶领被夜风掀得微微颤动,红与深蓝色相间的衣袍上绣着精致的白色花纹,褶饰衣袖下露出的白色手套,紧紧攥着顶端插着羽毛的长杆枪斧,另一只手握着黄铜制的仪式令牌。
这身平日只在王室庆典、加冕仪式上亮相的华丽装束,此刻套在侍卫们身上,却全无半分荣耀威严的模样,反倒透着几分仓促与窘迫。
谁都清楚,这些专司仪式的侍卫,手中装饰性的枪斧远不如禁卫军的长矛锋利,实战能力更是寻常,如今却要扛起守卫王宫的重任,足见王都此刻兵力已空虚到了极点。
“布兰登伯爵阁下,” 戴勒曼斯神色凝重,声音压得极低,“王宫之内的安全,就请您率领这些仪仗侍卫先行布防。我和议长阁下需即刻前往城墙督战,无暇顾及此处的安危。”
布兰登霍尔脸上平日的笑意全然褪去,肃穆地挺直脊背,对着戴勒曼斯行了个标准的军礼:“大公爵放心,我定死守王宫,不叫任何人趁机作乱!”
他目光扫过身旁的仪仗侍卫,那些侍卫虽握着装饰性的武器,却也努力挺直了腰板,帽檐的白色羽毛在夜风中轻轻晃动,透着几分硬撑的坚定。
戴勒曼斯与议长努哈克洛转身便要离去,路过王后身旁时,努哈克洛脚步微顿,低声提醒:“王后殿下,在城外叛军肃清之前,还请您留在王宫之内,切勿随意走动。” 说罢,便快步跟上戴勒曼斯的脚步,朝着王宫之外的禁卫军队伍走去。
德玛丽僵在原地,嘴唇动了动想辩解,布兰登霍尔却已带着四名仪仗侍卫上前。
侍卫们穿着红蓝相间的衣袍,白色长袜裹着的小腿绷得笔直,黑色鞋子上的红蓝装饰在火把光下泛着微光,手中的长杆枪斧下意识地横在身前 —— 那枪斧顶端的羽毛更像摆设,远不如禁卫军的兵器有威慑力,却已是此刻能调动的全部力量。
“王后殿下,” 布兰登霍尔语气严肃,“为了您的安全,请随我们去偏殿休息,没有首相大人的命令,还请不要随意走动。”
德玛丽看着侍卫们手中装饰大于实用的枪斧,又想起城外逼近的狮鹫军团,一股无力感瞬间涌上心头,只能攥紧黄金权杖,任由侍卫们引着往偏殿走去。
庭院里剩下的几名仪仗侍卫,分散站在议事厅门口,红白蓝的身影在夜色中格外显眼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