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中午,在万汇货栈的静室,连敏公主和徐秀吾又见了面。
庄小维、连敏公主、徐秀吾三人围炉而坐。
连敏公主和徐秀吾手捧热茶,言笑晏晏,宛如多年挚友。
“徐首领此番鼎力相助,袭扰敌后,截获情报,功在全局!敏,感激不尽!”连敏公主郑重一礼。
徐秀吾忙道:“公主殿下何必见外?你我有共同的目标。不过,盖伦那厮此番吃了如此大亏,怕是不会善罢甘休,随之而来的,会是更疯狂的反扑……”
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!”连敏公主淡定地一笑,然后主动握住徐秀吾的手,“徐首领,咱们依旧任重而道远。我只希望,此后,你我互为唇齿,同心戮力,共抗盖伦!借用你的一句话,这天下,是该变一变了!”
如果没有庄小维,无论连敏公主说得多么诚恳,徐秀吾都不会相信连敏公主的话的。
但是,既然庄小维在场,徐秀吾觉得可以尝试去相信连敏公主。
万一出了什么问题,可以找庄小维兜底!
徐秀吾倒是百分之百相信,庄小维有兜底的能力!
徐秀吾脸上表现出动容之色,反手握紧连敏公主的手:“好!姐妹同心,其利断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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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的风,自北境荒原席卷而来,裹挟着冰碴与肃杀之气,发出呜咽般的嘶鸣。
寒意无孔不入,穿透厚重的铁甲,直刺骨髓,连旌旗上的绣字似乎都被冻得僵硬,在风中挣扎着,难以舒展。
益都城南三十里,元猛帝国黑色的军帐如同蔓延的潮水,覆盖了原本枯黄的大地。
中军大帐前,那杆象征皇权的九旒金龙大纛,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,旗杆上凝结了一层薄冰,在稀疏的天光下反射出冷硬的色泽。
帐内,炭火烧得噼啪作响,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寒意。
盖伦新皇身披玄色裘皮大氅,伫立在巨大的牛皮地图前,一双眼睛紧盯着地图上益都的位置。
盖伦新皇下达了“暂停总攻”和“收缩防线”的命令,但心中实在是不甘!
“陛下,”兵部尚书吕百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打破了帐内的沉寂,“北线三十万大军,粮草……仅够半月之需。”
“这天气,”吕百仲抬眼望了望帐外灰蒙的天空,“眼见着大雪将至,运输队昨日回报,南路已有三处山口被雪封堵,后续粮秣……恐难以为继。”
盖伦新皇没有回头,目光依旧锁在益都之上。
自他御驾亲征以来,一路势如破竹,杀到了益都城下,现在就要无功而返么?
西线的惨败,如同一个幽灵,在营地上空徘徊。
车骑将军何奉,真是辜负他的信任与期待,竟在狼头涧遭遇埋伏,全军覆没!
更令人心烦意乱的是后方,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罗天教乱民,趁虚而入,不断袭扰粮道、焚烧仓廪,使得本就不畅的补给线更是雪上加霜。
“罗天教的妖人,近日又在河间府劫掠了一支辎重队。”另一员将领低声补充,语气中充满了愤懑与无奈。
进退维谷。
盖伦新皇的脑海中闪过这个词。
进,益都城墙高厚,会不会十天半个月耗尽己方粮草后依旧无法攻下?
退,西线新败,再添北线无功而返的耻辱,他这新皇的威望将荡然无存!
就在这时,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谨慎的脚步声。
亲卫统领掀帘而入,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,他快步走到盖伦新皇身边,低语数句,并呈上一封以火漆密封的密信。
盖伦新皇眉头微蹙,接过密信,指尖触及那冰凉的蜡封。
盖伦新皇缓缓拆开信,目光快速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。
起初是审视,随即是惊疑,紧接着,一抹难以抑制的狂喜在他眼中出现。
盖伦新皇猛地抬头,环视帐中不明所以的将领们,将手中的信纸重重拍在地图上的益都位置。
“天佑我元猛!”盖伦新皇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亢,“大贞礼部尚书崔名塬,愿献上益都城内兵力部署、城防弱点详图!”
帐内先是一片死寂,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骚动。
诸将脸上写满了震惊、怀疑,以及惊喜、兴奋。
“陛下,此事当真?那崔名塬乃大贞重臣,岂会……”吕百仲谨慎地开口。
盖伦新皇点了点头,招来心腹幽蝠,让他迅速去核实情报信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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益都城西,毗邻旧皇城根儿的一片府邸,多是前朝勋贵的旧宅,在这风雪之夜,沉寂得如同鬼蜮。
其中一座挂着“崔府”匾额的宅院,更是大门紧闭,连门前的石狮子都仿佛被冻僵了,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。
府内,书房。
一盏孤灯,如豆般在窗纸上摇曳,将一道清瘦拉长的身影投在墙壁上,随着烛火微微晃动。
礼部尚书崔名塬独自坐在紫檀木书案后,并未如往常般批阅公文或诵读诗书。
他只是静静地坐着,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鹤氅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冰凉的田黄石镇纸。
书案上,摊开着一卷历史典籍,翻到“识良木退敌师”那一篇,字句熟悉,此刻读来,却觉字字诛心。
崔名塬年轻时也曾是名动京华、风度翩翩的状元郎。
如今,眉宇间却积郁着化不开的愁云与挣扎。
那双曾经在经义策论中挥洒自如、在朝堂仪礼上从容不迫的眼眸,此刻深陷在眼窝里,布满了血丝,眼神复杂地跳跃着——有恐惧,有不甘,有屈辱,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。
窗外,风声凄厉,卷着雪粒扑打在窗棂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,如同无数细碎的爪子在挠刮着他的心。
“完了……大贞……完了……”崔名塬喉头滚动,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呻吟。
元猛大军兵临城下。
朝堂之上,以他为首的主和派,力陈“暂避锋芒,求和再图后举”,却被昭华皇太后厉声斥为“动摇国本,其心可诛”。
那位平日里看似温婉,关键时刻却展现出铁血手腕的太后,在处罚了几个言辞激烈的“投降派”官员后,彻底压制了和议的声音。
他崔名塬,堂堂礼部尚书,清流领袖,竟在朝堂上被一介武夫指着鼻子骂作“腐儒误国”!
更令他心寒的是,太后看他的眼神,那里面再无半分倚重,只有冰冷的审视与猜忌。
崔名塬知道,自己因为主张与元猛和谈,早已被主战派视作眼中钉、肉中刺。
一旦城破,或许玉石俱焚;但若侥幸守住了……待到秋后算账,他崔名塬和家族的下场,恐怕比城破更惨!
不能坐以待毙!
一个危险的念头,如同毒蛇,在崔名塬心中盘踞、滋长,越来越清晰。

